叫不出口的“爸爸”

在這個世界上，最難懂的人就是父親。他教育你勤儉節(jié)約，卻偷偷給你零花錢。他責(zé)怪你做錯了事，卻不忍心你被責(zé)怪。他從不夸獎你，卻早已為你驕傲自豪。父親是平淡歲月里的超級英雄，最耀眼的星。

在家中，我排行老三，老大是姐，還有一哥一弟。小時候，由于貧窮饑餓，我營養(yǎng)不良，身體瘦小，快到5歲時才會說話。父母忙于生計，對我無暇顧及，讓我從小內(nèi)心孤僻、脆弱、謹慎，但又有一種骨子里遺傳而來的倔強。

坦率地說，我和父親的關(guān)系不怎么熱切，甚至有些疏遠。直到我當(dāng)兵離開家的時候，我們的父子關(guān)系依然是不冷不熱、不親不疏的，遠不及哥弟和父親那么和諧親密。造成這樣的狀況不只是我在家中的尷尬“排位”，或許是我極少喊“爸爸”才是真正的“情感障礙”。我清楚地記得當(dāng)初剛會說話時，我是叫爸爸的，雖然不像姐、哥和弟他們那樣愛叫、頻繁地喊，喜歡纏粘著父親玩耍交流。隱約記得是在一次吃飯中，快言快語的姐姐好奇地問起來：“我怎么發(fā)現(xiàn)，老二（我在家里男孩中排行第二）好像不叫爸爸！”大姐突然來這么一下子，搞得我內(nèi)心突突地，慌得不知所措，啞口無言，一臉懵逼。真想不起當(dāng)時是如何收場的，只記得爸爸嚴厲地正告家人：“瞎說什么？誰說老二不叫爸爸，都趕緊吃飯，吃完飯該干啥干啥去！”飯桌上的質(zhì)疑事件最終還是給我?guī)砹擞绊憽?ldquo;不叫爸爸”傳出了家門，傳到了街上，傳進了左鄰右舍的耳中。在人們異樣的眼神中，我內(nèi)向的性格愈加沉悶起來，“爸爸”兩個字音就像困在內(nèi)心和精神上的繩索怎么也掙脫不開，叫不出口。越不叫，越不想叫。

父親經(jīng)常把弟弟架在肩膀上滿院子轉(zhuǎn)悠著玩，也經(jīng)常帶著哥哥到周邊鄉(xiāng)鎮(zhèn)上趕集去，說實話，在我的腦海中，很難找到我和父親肌膚相親嬉笑打鬧的影子。也許“不叫爸爸”讓父親有些介懷，也許我的性格行事真像母親所說的很不讓人待見。但是，父母對待每個孩子的的愛都是一樣深沉而無私的。這一點兒，我絲毫不懷疑。

我們姐弟四人中，我是學(xué)習(xí)最認真刻苦的，成績也是最好的一個。所以，父親對我的學(xué)習(xí)比哥哥弟弟更加關(guān)心和重視。為了給我籌集上學(xué)的學(xué)費，父親不惜拉下臉面去向親戚朋友借個遍。讓我記憶深刻的是，高二暑假的一天，天剛蒙蒙亮，我和父親帶著干糧和水，口袋里揣著北京二姨寫給家里的信，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出發(fā)去借錢。步行，坐長途中巴車，再步行，轉(zhuǎn)乘公交車，再步行。從早晨不到七點出門，直到中午一點多，經(jīng)過5個多小時、80多公里的奔波和一路打聽，我和父親終于找到了二姨家。盡管我和父親真誠地說了一大堆話，但結(jié)果一分錢都沒能借上?，F(xiàn)在，依稀記得炎炎夏日的晌午里，我和父親步伐有力，一邊擦汗，一邊啃餅，在豐臺城鄉(xiāng)區(qū)域步行找公交的場景。這是我和父親唯一一次出門的記憶，這個片段，將終生鐫刻在我的腦海中。

我們家有一個“傳家寶”——一副老式塑料鐵絲腿眼鏡，一直鎖在一個檀香木制的衣柜里，長年累月用手帕裹放著。聽母親說，這副眼鏡的鏡片材料是天然水晶石的，拿到太陽底下照射，鏡片后聚焦形成的光熱可以把一張薄紙燃著。如果眼干、眼痛、眼脹等不舒服，戴上這副眼鏡一兩個小時癥狀會明顯好轉(zhuǎn)。為此，父母管它叫“養(yǎng)目鏡”。

這副“養(yǎng)目鏡”在父親的眼中特別珍貴。小時候，村里“吃公糧”的楊校長經(jīng)常和爸爸喝酒，一次，父親喝多了，得意忘形地吹噓起“養(yǎng)目鏡”，之后，楊校長多次找父親商談起這副眼鏡，甚至愿出300元（當(dāng)時一年左右的工資）來買“養(yǎng)目鏡”，都被父親斷然謝絕了。

1990年底，我穿上了軍裝。臨行的前幾日，癱瘓在床的父親匆忙地吩咐家人找來村里“有頭有臉”的幾位長輩，說是趁我當(dāng)兵沒走先把家分了，也算了卻他的一樁心事。當(dāng)時，我們家沒債務(wù)也沒存款，只有兩處宅院。我們哥仨要分兩處院子確實很費腦筋。我覺得自己一直在上學(xué)花錢，從小學(xué)讀到高中，沒幫家里做什么事，哥和弟不一樣，早早務(wù)農(nóng)干活掙錢，況且去部隊就是為了今后找條出路。想到這兒，我主動提出不要宅院，將來回家有個住處就行。父親聽罷，欣慰地說：“咱家沒什么財產(chǎn)，既然老二不要房子，那就把‘養(yǎng)目鏡’給他。他上學(xué)多，將來用眼的地方肯定多，眼鏡留給他最有用處。”這副“養(yǎng)目鏡”，不僅是父親留給我的念想，也是對我無聲的激勵。令我沒有想到的是，這一別就是父子永別。如今，我每每想起父親，努力憶起和他的往事，腦海中浮現(xiàn)他的音容笑貌，還有自己時時想叫又叫不出口的“爸爸”。假如父親還在，我會把他接到自己的身邊悉心照顧，端給他一杯好酒，真誠而親切地喊聲：“爸爸，干杯！”張云華

夏日的西瓜

周末，母親在電話那頭催我回去拿西瓜，說夏天的瓜，她管夠。

一提到瓜，口腔仿佛瞬間涌起一股甜汁，從齒間擠入，順著唇舌，滑進咽喉——那是憑記憶觸發(fā)的條件反射，因為家鄉(xiāng)的西瓜遠近聞名。于是，我們馬上驅(qū)車，回老家，去攫取那份甜蜜。

陽光傾灑如金，故鄉(xiāng)在日子的流瀉中醒目地蛻變。數(shù)條寬闊的柏油路縱橫鄉(xiāng)間，兩旁全是樹。白楊、女貞、紫荊、水杉，高高低低地交織著，好像跳動的琴鍵。此時，風(fēng)不起，亦有悅音。那是大地和樹木的呢喃，是懷鄉(xiāng)之人顫動的心跳，是歸鄉(xiāng)的喜悅。近了，到了！母親沖我們招手示意停車，而后忙不迭將我們帶到倉庫。一張長木桌橫著，其上是塑料繩、桿秤，成捆扎好的編織袋；其下有四個竹筐，筐里全是翠皮黑花紋的大西瓜。兒子兩眼放光，直接撲上去。母親選了個模樣周正的瓜，用井水洗凈后，一刀切下去。只聽“咔”的一聲脆響，西瓜便露出了漂亮的“內(nèi)涵”——粉紅的瓤，幾粒黑白的籽嵌在其中。

“這是8428，甜度高，籽少，爽口！”母親邊贊，邊麻利下刀，桌上很快擺了一堆齊整的瓜塊。兒子抓起一塊就啃，紅色的瓜汁肆意地在他嘴巴周圍流淌。他圓頭圓腦的這副模樣，像極了童年時的小弟。母親和我不約而同地笑了。不一會兒，兒子打了個響嗝兒，拎著瓜皮跑到院中逗黃狗。母親自從掉了幾顆牙后，吃東西需細嚼慢咽。我拿勺子給她，她卻擺手，說自己不愛吃，這些瓜全讓我們帶走。母親真不愛吃西瓜嗎？思緒回溯到母親年輕時，她喜歡在各個邊角地種西瓜。那時，沒有空調(diào)，大家都習(xí)慣在晚飯后乘涼，手搖蒲扇，嘴里啃著西瓜，大聲談天說地。母親在洗完一家人的衣服和碗碟后，也會加入聊天的隊伍，將西瓜的紅瓤啃到露出白邊才丟開。

過去的西瓜都是露天瓜，天氣最熱時吃，是解暑良品。后來的西瓜多是大棚種植，品種更迭不斷，且上市早。我們年少時，母親白天經(jīng)常幫那些承包瓜棚的大戶無償運瓜，晚上用三輪車帶回一大堆別人挑剩的瓜。那些瓜，皮厚、不圓，切開來，里面或有空瓤，或有硬結(jié)，好在口感還不錯。我們成家后，母親開始學(xué)種大棚西瓜，說要讓我們每年都能早早吃上瓜。那大棚在4月份宛若蒸籠，人彎腰在里面整藤、授粉，頭背腿腳伸展不開，呼吸也不夠暢快。好不容易從大棚里出來，身上里里外外全濕透了。瓜成熟時，每摘出一個，母親都小心抱著，如呵護嬰兒。

母親種的瓜格外清甜。我們安享著這份“福利”，回一次家，裝一車瓜。今年照樣如此。母親親手挑的瓜，沉實圓潤，運瓜時需蹲下、捧起，再放入車內(nèi)擺好。此時，陽光刺眼，周圍盡是熱氣，汗水淌過脖子，沿著手臂、手指，滴到地上。最好吃的西瓜必得經(jīng)汗水洗禮。母親的這份甜蜜，更傾注了她對我們無私的沉甸甸的愛。鄒娟娟